My Blog List

Tuesday, June 15, 2010

出離島記 廖偉棠 先鋒們的迷失

2010年5月26日
關於今天中國的前衞攝影,我本來想在這裏勾勒出一張大致的地圖,評論幾個代表性的人物,然而在我追尋他們近幾年的轉變之時,我卻發現這是一個迷失的過程。

首先我需要廓清的是,我所談論的前衞攝影不是那個長期被行為藝術家、概念藝術家等非攝影專業的人所佔有和利用的「前衞攝影」,他們往往只是使用攝影作為視覺藝術紀錄或媒介的非攝影視覺藝術,在許多作品中,攝影行為的本身是最不重要的,攝影內的事件佔據了作品的全部意義,因此根本算不上「攝影藝術」,僅僅是以照相機輔助進行的藝術而已。

但是這種對攝影的刻意誤讀,本應該為嚴肅的前衞攝影藝術家所拒斥,現在卻反過來侵蝕着真正的前衞攝影,使攝影家動搖,以至迷失。歸根究柢,是因為目前大陸的非攝影藝術市場日趨成熟,攝影藝術市場卻只能依附於其上,去遷就前者的需求規律,但是攝影作為一種全新的視覺表現形式,它的藝術坐標應該是分離,乃至反叛於其他藝術表現形式的,如果非要去遷就,即使獲得了一時的認同和利益,最終卻可能連原本的存在意義也失去了。

由揭露「精神」狀況到觀念藝術

就從所謂的「藝術中心」北京說起吧。北京有一個攝影家,一直是我從最嚴格的意義上所認同的中國最成熟的前衞攝影藝術家,他就是劉錚。他因為十多年前對中國人「精神」存在狀況的毫不留情的揭露,曾被大陸的官方媒體封殺。我最欣賞劉錚在《革命》前的一組大型作品《國人》,那是劉在中國各地數年漫遊的成果,窮人富人、殘缺者、自滿者、邊緣人、主流人都被他冷酷地拍攝下來,表面上他記錄的是現實的種種殘片,但加起來卻成了對一種混沌的時代精神的總體批判。正所謂愛之愈深,痛之愈切,他的近期作品給我帶來的失望是巨大的,《革命》系列、《七美圖》系列是他迫切向一種非常明白的「觀念」藝術靠近的結果,但是太「觀念」了以至太顯淺,在《國人》中是攝影本身在說話,它的觀念因為現實本身的眾多可能性而變得複雜,而在那些刻意的「觀念攝影」中,因為攝影家全面的導演,反而剝奪了題材的可能性,一個人的觀念肯定比不上一個世界的觀念複雜,在對歷史的露骨反諷中,排斥了其他讀解的深入。

另一個重要的北京攝影家是韓磊,他比劉錚來得放鬆一些,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他以一系列飽含懷疑和意象的不確定性的記錄攝影著名,內容大多關於城市邊緣地域,如鐵路沿線、公路沿線、老胡同等的戲劇化場景,這些有着許多社會、文化意義的地方,在韓磊的作品中卻出現明顯的疏離其本身意義的迹象,令他的攝影充滿曖昧。他後來的作品把這種曖昧發揮到極致,以至於有點過火了。他也走向觀念攝影,使用模糊的焦點、發黃的色調、圓形的構圖、精選的風景等等,令攝影又重新向繪畫靠近——我相信以韓磊的清醒,這應該是一種故意的反諷吧,但是存在一個尷尬的問題,當你和你的反對物件愈來愈像的時候,你到底能怎樣擺明你的態度呢?而且這影像打磨得愈來愈精緻,失去了他青春期的粗礪和銳氣。去年韓磊的新攝影展開幕,竟然大多數都是在攝影棚裏擺拍的肥胖裸女,刻意頹廢媚俗,這是外國攝影家早就玩過的伎倆,甚至中國的視覺藝術家如王慶松等都拍攝過的,韓磊此舉令我大為失望,這個無聊的韓磊已經和那個迅猛的韓磊相去甚遠。

上海在八十年代有一個重要的攝影團體叫做「北河盟」,一度是大陸前衞攝影的先鋒力量,但現在除了以攝影評論家著名的顧錚還有着重大影響外,其餘多已退下了第一線。上海現在很重視關於都市的新紀錄攝影,相對缺少觀念攝影,第一應當和顧錚的影響有關(第二是因為上海的視覺藝術家沒有北京的那麼高調和搞局)。所謂新都市攝影代表人物是陸元敏,他的作品多表現城市角落的超現實一刻,非常像十多年前沉迷於東京城市本身的荒木經惟。但是面對上海,陸元敏還是更詩意和懷舊一些,沒有荒木經惟的冷酷和超然(更談不上森山大道的暴烈了),因此太過寬容,未能對城市的惡的一面作出更多的反省。

商業嚴重侵蝕南方前衞攝影

愈往南方,前衞攝影被商業侵蝕得愈嚴重。比如說當年拍攝《我們這一代》這一本可稱為一代精英的圖像史的肖全,現在在深圳,已經成為一個純粹的商業廣告攝影師,真叫人痛惜。肖全那本攝影集毫無疑問已經成為經典,這也曾是他的攝影追求,他希望「拍誰就是誰一生中最好的照片」,他選擇的拍攝對象也是「他們那一代」最有代表性的一百餘人,也即是那一代的精英。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肖全如果拍攝普通人將會如何?我一直期待將來肖全會有一本更完整的一代人的紀錄面世。

廣東的許多青年攝影師則在雜誌、報紙中尋找生存的可能,他們都是一邊給新聞性或時尚雜誌完成任務一邊進行自己的實驗影像創作的,長此以往,他們所服務的主流媒體的意識也影響到了他們的藝術意識,使他們不知不覺變成了「小資」情調的消費品。能堅持清醒的人實在太少,即使是十多年前的南方攝影「老大」張海兒,他的影像也出現了停滯和搖擺,他繼續在時裝的後台蹉跎着,四處揮灑他的閃光燈,然而愈來愈沒有方向,當我看到那些不痛不癢的時尚或旅遊影像時,我真不相信那是當年對現實的懷疑態度鮮明的張海兒。我甚至希望,他一直在偷偷實驗一些震撼性的作品,只是現在秘不示人而已。
【列印文章】
副刊 · 文化

出離島記 廖偉棠 攝影盛事的隱喻

2010年5月12日

攝影成為本時代最普及化的藝術寵兒,與複製技術的高速進步、花樣百出固然有極大的關係,其實和人心的膨脹也有關,攝影從表面上滿足了我們擷取、收藏一切的欲望,縱然它從不提醒我們這欲望根源自人心的貧困。

月初上北京,一半的原因是為了看攝影展覽,順便旁觀人心。呼應世界最有名的阿爾勒(Arles)攝影節,北京新興藝術區草場地辦了個「阿爾勒在草場地」的大型聯展,同時在草場地的不遠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了也是最大型的馬克.呂布(Marc Riboud)回顧展。馬克.呂布是記錄中國最著名的法國攝影家,同時也是以實際行為影響中國攝影(比如說促成中國最大攝影節「平遙攝影節」)著名伯樂;另一端「阿爾勒在草場地」的壓陣重鎮則是荒木經惟,他是新一代中國攝影家們的偶像,明星味道比馬克.呂布強許多。北京東北,此兩老暫成犄角。

原來主政廣東美術館的著名策展人王璜生,轉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之後頗多大手筆,馬克.呂布回顧展就是重頭節目。雖說馬克.呂布已經多次在中國展覽他的中國(包括最近在香港大會堂的中型展覽),但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廣闊的弧牆上,掛滿了百多幅尺寸大小不一的馬克.呂布照片,不可謂不震撼。

簡約現複雜意涵

最難得的是他攝於近幾年的中國影像,形式多為彩色,主題主要是城市變遷,其中幾幅和拆遷有關的饒有意味:一幅是穿婚紗的女子以被拆房屋為背景拍婚紗照,我們可以從中解讀出新舊兩代的衝突,一代人信奉的另類美學,是可以建立在另一代人遭受的損害之上的,當然也可以「和諧」式解讀為生死循環、毀滅與延續(婚娶)的並存與不息。「拆」字作為中國發展的關鍵字,早已進入敏感的馬克.呂布的視野,也進入許多中國攝影師的視野,但馬克.呂布一貫善於以最簡單的手段達到最複雜曖昧的意涵,此可見一斑。

相對過於熱鬧的當代中國,最讓人止步深思的,還是他拍攝的五六十年代景象。照片中的中國人表情或困惑、或痛苦、或迷醉、或執着,都能看出攝影師在按下快門一刻的感動和激情,在那個年代,被攝者和攝影者同樣純樸,讓今天的觀者慚愧。照片在樸素中流露着感傷,他曾經記錄的那個中國也是這樣,我尤其喜歡他1957年在廣州的火車上拍攝的一個廣東女人——我甚至覺得她就是我的外婆,三十四歲,依傍在木頭椅背上,憂傷地陷入了未來的白日夢,我就是照片中她所未能觸及的霞光,而馬克.呂布按下快門的手指,就是連接時空的魔術棒。

此外就是他拍攝的七十年代,人們剛剛從窒息的空氣中掙扎出來,眼中的笑容純真,但還帶有警惕,那是些樸素、認真,漸漸洗脫蒙昧的眼神。這種詩意是那些流連名山大川的中國攝影家永遠琢磨不到的詩意,因為它就由時光的流轉和其中人的經歷所構成。這是一種帶着女性出神的凝視才能捕捉的瞬間,也許沒有著名的布列松「決定性瞬間」那麼準確、關鍵,但卻比他有更多曖昧的柔情。

情色背後的虛無

那邊廂,草場地藝術區香格納畫廊的荒木經惟則兇猛許多,雖然也是曖昧,這曖昧卻永遠和欲望相關,即使是欲望早已橫流的北京,也未能想像能夠展出如此毫不掩飾但又惶惑人心的「情色」影像。綑綁、S/M、學生服、男女老幼……五六百張赤裸裸黑白分明的幻相密集在一面大牆上,觀者能感到的並非窺看風月的快感,反而是一種高潮過後的巨大虛無。這虛無也許日本人早已習以為常,但對於中國當下的飲食男女,卻是恐怖尤甚於情欲暴力的洪水猛獸,在肉體影像中穿插着的天空、枯花、小貓和廢墟,就像一個個頓號,反覆念誦着「色即是空」。我曾如是想荒木的苦心:有多少人能感到這是一種悲憫——對這些女性、對攝影者自己、對普天下世俗男女的悲憫。

這天來看荒木經惟的觀眾明顯比去看馬克.呂布的多,聽說荒木展覽開幕日擠滿了小小的香格納畫廊,當然看熱鬧的人很多,但是我從網上看到許多青年攝影師的Blog上都記載了他們去「朝聖」的虔誠。毫無疑問,荒木所代表的「私攝影」對中國的「八十後」、「九十後」攝影師影響甚巨,他們也熱中於在相對封閉的空間裏不厭其煩地記錄瑣碎的欲望、青春的賁張和狂亂,聲色炫目,但是突然出現的一片深空中的靜雲,只能屬於歷盡滄桑的老頭子荒木。這時我們再去看對面牆上那幾幅罕見的用4×5大底片拍攝的溫婉女子,彷彿把你吸進一個神秘的世界,那是屬於被拍攝的「私」世界,荒木經惟引導出的是她們自身的力量。

從另一層面上去比較,八十年代末中國新冒起的一批紀實攝影師,深受馬克.呂布和他所代表的瑪格南圖片社的攝影風格和態度影響,相信攝影對社會的剖析和散文詩式描繪功能,成果其實頗豐,和侯登科《麥客》、呂楠《精神病人》、楊延康《鄉村天主教》等以人類學考察式的沉重記錄不同,吳家林的雲南系列、陸元敏的上海系列、王福春的《火車上的中國人》等是閒情偶記式的,憑藉敏感的妙筆生花作平凡世界的菜根譚式頓悟,但是論到對時代的敏感,還是不如馬克.呂布。

現在異於前兩種紀實攝影,風頭正健的是受荒木經惟和快照美學影響的個人生活紀實。比較這三者的變遷,其實可看出社會價值觀的變遷,攝影盛事其實是一個隱喻,這邊是只堪回顧的舊理想,那邊是沉迷難拔的新幻象,中間彷徨的國人,能否感到一點疲累了?
【列印文章】